考前的凌晨,赵萱莹按照指令来到了“面授”老师的房间,并被要求脱掉鞋子、上交手机,还过了一遍扫描仪,完成这一切之后。她和其他14个考生一起窝在了宾馆里。
2020年12月,一名纽约高校的华裔教授发现,一名已经在11月因车祸意外离世的中国的留学生,依旧按时缴交报告及作业,甚至还寄了电子邮件给其他任课老师,这令整个学院的教职工不寒而栗。媒体的调查,随之展开……
此后的报导,揭开了一条服务于海外留学生的代考、代写、代上网课的灰色产业链。一位在英国从事此项业务的兼职学生说,如果被查到就说是:“Private tuition”。
代写、代考、代上网课……仅仅只是留学“生意”中的冰山一角,真正的重头戏其实是出国前的各类语言“考试”。
第六次,总算过了
如果纯以参加考试次数来衡量的话,23岁的赵萱莹(化名)算得上是个雅思考试的“老炮儿”,6次考试的战绩至少让她在小圈子里无出其右。2018年毕业之后,她申请了英国伯明翰的研究生,拿到了Conditional Offer之后,只差最后的雅思分数就能自由地“远走高飞”。不过,这个“自由”的代价让她感觉褪了层皮。
2019年3月14日上午8点30分, 赵萱莹带着忐忑不安的情绪走进了世纪香港酒店的雅思考场。
图源:受访者提供
这是一个位于酒店会议室的考场,考生要经过安检、签到、拍照、放置物品等流程方可进入,确保在场没有任何可以作弊的“空子”,甚至连上厕所这一理由都需要经过当场主监考官的审核与签名。
整个会议室整齐地放满了桌椅,间距不大,最前面是监考台,一场考试的监考考官超过10人。考生答题的工具——被考生们戏称2千多买的铅笔和橡皮也是统一发放。
笔试部分分为听力、阅读、作文,每完成一科考官会统一收集考卷,并在规定时间内下发下一科试题。口语部分会安排在下午,考生会被随机分配到酒店的房间内根据考官现场给出的口语题目,进行一对一的交流。为了防止提前泄题导致作弊行为,除了像国内的高考一样进行“封卷”之外,雅思官方偶尔会临场“换题”,相对来说,这是一场比“高考”还严苛的规范考试。
但当既定的规则被某些灰色因素溃然推倒的时候,带来的却是一种粗劣的“拔苗助长”。
那一天,9点的钟声一响,试卷还没到赵萱莹桌上时,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张望,并且瞥到了一些模糊的试题,她脑子开始飞速旋转、回忆。
当赵萱莹清晰完整地看到听力试卷时,骤然心跳加速,甚至需要压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激动起来,生怕巡视的考场老师发现她的异样。
原本习惯翘起的“二郎腿”抑制不住的抖动,还不小心抖落了桌上被撕掉包装袋的卫生纸,路过的一位监考老师走了过来,帮她捡起了纸巾,赵萱莹压了下情绪,跟监考老师眼神对视了一眼,说了一句略带口音的“Sorry,Thx.”
“稳住,稳住,别写全对就行,肯定过了。”赵萱莹在心里这么想到。
听力广播的Part2是一段关于地图的题目,广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赵萱莹不仅已经写完了所有答案,更小心翼翼的在试卷上用1、2、3、4的数字,把Part3的选择题答案写下,生怕自己“背乱了”。
阅读的部分,她按照“指导老师”的方法,装模作样的在试卷上留下一些笔迹,并且刻意的填错一些题目,免得被官方查到痕迹。阅读考试时间过半,赵萱莹完成了所有的答题,脑子里开始回忆下一科的作文范文。她比其他“面授”考生多交了2000元人民币,拿到了一篇所谓的6.5分范文。
“那篇范文根本背不下来,题目是关于当地旅游产业推广的。它(范文)里面用的一些词我都没见过,读都读不顺,别提背了。我就是个5分的水平,早知道就要个6分或者5.5分的范文,还不用多交钱。我就背了个大概,考阅读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作文,结果到最后还有很多没想起来,写了个5.5分。”赵萱莹回忆到。
对于赵萱莹来说“幸运”的是,这一场总计花费超过3万元的作弊考试,一切顺利。在她完成大小作文筋疲力尽地趴在桌子上时,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。
“这是第六次考试,总算可以过了。”
路过的监考官,看着趴在桌上的赵萱莹笑了一下,似乎觉得习以为常。
交卷的那一刻,赵萱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好学生。她拒绝了同场考生的午饭邀约,匆匆离开。因为她知道,要回到凌晨那个“指导老师”的宾馆房间里拿自己的手机和行李,还需要支付1万5千元的余款。
赵萱莹手里撰着“指导老师”给的50港币零钱,打了辆车回到酒店,兴奋地告诉老师们答案没问题。又拿起手机给介绍“面授的中介”Alex发了微信留言,转了一万五的尾款,并且被叮嘱不要对外张扬。
她饭也没吃,就去了口语考试的指定考场。在门口的7-11买了一听可乐,在酒店大堂找了个座位,拿出了一直准备着的口语素材背了起来。
“口语我整整背了200多页的素材,虽然我买了答案,但口语成绩这个是我硬生生的考出来,没有一点水分。”
13天之后,赵萱莹查到了成绩。口语:5.5、阅读:6.5、听力:6、作文:5.5、Overall:6.
赵萱莹将成绩截图给了“面授中介”Alex,得到66元的恭喜红包之后,Alex告诉她,同场考试的其中一位考生因为各科考分差异太大,被雅思官方抽查并认定为考试作弊,不予发放成绩。
“还好我故意写错了一些题,不然弄不好也被扣住了。”赵萱莹心里这么想。
几个月之后,赵萱莹顺利拿到了伯明翰大学IBM专业的CAS。9月份,她带着复杂的情绪登上了飞往大不列颠的航班,尽管在出关的时候听不懂海关人员的问询、在上课时只能零星听懂一些单词,偶尔会因为听不懂站台名称而坐过站,但她终究还是站在了大洋彼岸的土地上。
赵萱莹的“梦想”,只是每年数十万留学生的一个缩影。
根据艾媒网调查显示,从2013至2019年短短七年间,中国出国留学的留学生数量已经从41.4增至70万以上。有媒体指出,留学生数量的激增带来了一个“恶劣”的副作用,就是围绕着这些群体衍生的灰色产业的“繁荣”。
对于赵萱莹而言,途径的光明与灰暗已经不重要了,关键是能“考过去”。
再难回首的记忆
回忆起这六次考试的经历,赵萱莹总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历险。
“之前的4次考试我都在大陆地区考的,试了各种方法,自己也在做题,但是最后的总分都是5分。后来我在咸鱼上找了一个雅思补课的老师Anna,收费100一小时,我们每周会约个2-3次补课,Anna自己也考了很多次,目标分数7分,也没考到过。”
赵萱莹和这位Anna的关系,亦师亦友,也可以说是难姐难妹。她们一起补课,一起琢磨着考试的事情,在赵萱莹决定参加第五次考试之前,Anna提议,两个人不妨一起去香港参加考试,“亚太地区口语考试给的分数比大陆要高0.5分,而且她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卖‘网传’答案的,一次过了就算了。八千元的答案钱,我和她一人一半,就这么又去了第一次香港丽豪酒店的考试场地。”
结果考试的那天凌晨,等到3点钟答案也没发过来,Anna都快哭了。直到接近4点半的时候,短信收到了大小作文的题目,两个人在宾馆里火急火燎的提前撰写,“我还想让她帮我修改下,看她那个样子感觉比我好不了多少。差不多7点的时候,发来了听力和阅读的答案,我把选择题答案‘翻译’成手机号码(ABCD=1234和5678)。”
到了考试的时候,一看到听力的试卷,赵萱莹就懵了:预先给的答案第一题和第二题是人名和数字,试卷上要填的是一个完整含义的单词。
“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‘被骗了’,Anna和我的考位距离很远,我转头看了她一眼。反正三科题目没有一个答案是对上的,整场考试完全没有心情,也不想做题,我就瞎写了。”
考完之后,赵萱莹和Anna在门口的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,Anna向她要钱,说自己垫付了答案的钱,让赵萱莹把应该掏的4千块给她。“我都想骂脏话了,强忍着绝望,让她等着,回北京之后给她。下午的口语考试我都没去,直接买了当天的机票走了,一刻都不想留。”
回程途中,赵萱莹留了一个心眼,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雅思卖答案的相关信息,最终“功夫不负有心人”,她找到了“面授中介”Alex。
在了解到赵萱莹的情况后,Alex给了几个方案:一个是过两个月再去考试,因为上一次考试总分只有4.5分,紧接着参加考试会有被官方抽查的风险。
第二种,就说护照丢了重新补办一个新的护照,这样护照号码变了,雅思官方也会默认为是新考生,考点亚太地区随便选,都能拿到答案。
还有一种,是直接把护照给Alex,他安排人替考,交八万块钱,但是考试进场时需要拍摄照片,有一定的概率会在入境英国时被移民局查到。
思前想后,赵萱莹选择了第一种方式,和Alex商量好了2.8万元的“面授”价格,其中包含2000元的范文,通过淘宝支付1万元定金,考完如果答案正确支付余款,如果三科有一科答案不对,全部退款。
所谓“面授”,意指在考前拿到考题,并在“指导老师”的“辅导”下让考生熟记答案,最终得到一个所谓“心仪”的成绩。
这个怪异的“完美”生意,至今在某宝上还依然活跃,只不过从原来的“一科不同退全款”改成了“按科目收费”。
图源:来自淘宝搜索页面
而“面授中介”Alex的朋友圈,也不断晒出“面授成果”,业务范围扩大到了TOEFL、GRE。生意兴隆的他,据说在2019年12月还换了一辆“Ghibli”。
Alex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时间停留在2021年3月4日,内容是“傻瓜式”操作过托福。
终于见到了“面授”老师
赵萱莹是考前一天飞到的香港,当天下午她按照Alex的指示准时在下午两点到了“面授老师”所在的湾仔帝盛酒店楼下,见到了两位操着北方口音自称工作人员的“老师”。他们让她在表格上找到自己的名字,看下如果信息没问题,就签个到,并互相加了微信。
图源:来自Alex的朋友圈
“你先回自己的酒店休息吧,凌晨1-2点左右我会联系你,告诉你房间号,你直接到房间里来就行。”其中一位老师这么跟她说。
赵萱莹粗略的看了下表格,上面大概70个人,还在最后一栏看到了介绍人信息,她自己这一栏里写着Alex推荐,还有其他人的这一栏写着“环球雅思、雅思直通车、游游雅思”等。
赵萱莹这才知道,Alex只是一个前端中介,他只是把自己介绍给了这两位老师。
刚签完名,另一位参加“面授”的考生Erik正好过来,两人顺势做了伴,准备一起找地方休息,等待凌晨的通知。
赵萱莹和Erik找了个沿街咖啡馆,坐了下来。聊了一会才知道Erik比她小几个月,是个“千禧宝宝”,湖南人,高三,读的是国际学校,要去加拿大读预科,手续全都办好了。但是此前雅思考试买了3次网传答案,结果都遇到临场换题。其中有一次答案对的,但是遇到了抽查,到了查分的那一天死活查不出分数。
赵萱莹也大致的说了自己的考试经验,一下子两位“同病相怜”的考生,大有相见恨晚的意味。
接近12点的时候,两人就来到了“面授”老师的酒店楼下。“实在是熬不过去,根本就不敢睡,也睡不着,倒不如直接去酒店楼下的酒吧里等着。”赵萱莹对Erik说完,两人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去酒店。
图源:来自网络
凌晨的湾仔帝盛酒店附近很安静,一边是车流渐息的跑马地,一边是一片小墓群。
赵萱莹和Erik点了两杯喝的,找了个室外的座位坐着。接近凌晨1点的时候,又有一些学生模样的人陆续聚集在酒吧门口,有的拿出资料看了起来,有些点起烟,三五成群。
互相之间聊了几句就熟络起来,都是来参加“面授”的考生。大多数人都考过3次以上的雅思,其中也不乏考了6.5分的“佼佼者”,因为某一科小分没达标,短时间内又需要成绩单入学,只好出此下策。
2点左右,考生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“集结令”,互相招呼着去到指定房间。
赵萱莹和Erik被分开来,临走前两人还拥抱了一下,相逢一场,祝彼此顺利。
赵萱莹来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有10几个人在里面坐着了,除了那两位自称工作人员的老师之外,还有一位“面授”老师。他要求赵萱莹上交手机和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,并且脱掉鞋子,然后拿着扫描仪对着身上各个角落扫描以确保没有任何电子设备。
这套程序做完之后,让赵萱莹在房间里找地方坐着。
“那个房间里就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张小茶几,15个人根本没地方写东西,床上趴几个、办公桌上几个、茶几再弄几个,真的没办法。我在窗台边坐下来,想着等会儿试卷来了,可以在窗台上写。不过,房间的吃的、喝的都帮我们准备好了,反正不让我们出去,连上厕所后面都有一个人盯着。”
15个人到齐之后,“面授”老师给大家发了笔、橡皮和草稿纸,并说明了纪律。
“过会儿题目和答案都会给你们,你们尽全力背,但是不要想着抄着带出去,所有的东西都是不能带出这个房间的。手机和随身的行李我们都会保管好,除了明早要带的护照、准考证,其他东西你们考完来我们这里拿。还有,考试的时候别给我写全对,答案给你们了,自己动点脑子,要多少分写多少。”
有一个女生,打断了老师的话,问了一句:“我手机或者钱包总要带吧,不然我明早打车怎么付钱。”
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,说:“手机你们别想了。打车的话,明早我们会根据你们的路程,帮你们叫好出发的车子,给你们每个人一些现金,你们可以打车回来,这下都放心了吧。”
2点半左右,15个人都先拿到了大小作文的题目,赵萱莹多交了2000元,拿到了一篇定制的6.5分范文,有中英文对照,她用余光看了一眼边上考生的7分范文。
“我告诉你们,那时候我感觉7分的作文就不是人能看懂的,一句话里面,有7个单词都不知道啥意思,有一个单词叫‘Magnificent’你们谁知道什么意思?”赵萱莹在英国聚餐时和身边的朋友这么说。
凌晨4点,2份听力的试卷和答案下发到这15个考生的手里。面授老师说道,“临时接到消息,有可能会临场换听力题,大家不用紧张,两份里面一定有一份是对的,前面的作文和后面的阅读不会换题,你们放心背就好了。”
虽然这么说,不仅赵萱莹,房间里的所有考生都露出肉眼可见的紧张。
5点多,天开始有点亮了。阅读答案和试卷也如期而至。不过,赵萱莹脑子里还是在飞速背着作文,只好边背作文,边开始看阅读。
7点不到,有些考场距离较远的学生先行出发。赵萱莹看着他们离开,暗暗压抑着紧张的情绪。
7点半左右,赵萱莹一行4人,被工作人员和“面授”老师收掉了所有的试卷、答案、草稿纸和笔,带上护照和必要的资料也出发了。
在车上,他们都一言不发,口中念念有词地背着答案,生怕哪个顺序错了。同行的考生里有人问司机借了一支笔,在纸巾上提前默写答案。
这一场配合战,最终“完美”收官。
“后来我才知道,面授这个方法,是一个不公开的秘密。很多留学机构教雅思的老师大都知道这个方法,只是挑人下菜。我看到国内知乎、豆瓣等各大论坛上各种7分、7.5分、8分晒成绩的帖子,想想也觉得有意思,有这么多学霸么?反正不关我事,可能我只是单纯的酸而已。”赵萱莹叹了一口气。
无论如何,赵萱莹如愿来到了英国,Erik也在同一年顺利去了加拿大。
【尾声】
在经历了这些之后,每次听到身边有同学聊到国内有谁去香港、曼谷和清迈等考场考了高分的时候,赵萱莹都会一笑了之。她知道,分数根本代表不了什么,再大的难题都可以用钱解决,如果一次不行,那就再来一次。
2019年12月圣诞前,赵萱莹在学校的宿舍里对着一堆学期作业焦头烂额。纠结了一会儿之后,她拿出手机,在伯明翰的新生群里加了一位“代写”,付了500定金之后,她走出宿舍,去唐人街一家中餐馆点了一份“烧鸭饭”,然后约上了几位同学准备晚上去酒吧“练口语”。
23岁的赵萱莹,就这么从一个怪异的“完美生意”里,又钻进了另一个“完美生意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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